琴聲悠悠憶故人——廣陵琴派名家梅曰強先生三年祭(馮光鈺)
添加时间:2009/4/20 12:59:41 点击率:5465
記得四年前隆冬時節的一個夜晚,我頂著紛飛的大雪,到北京國家圖書館音樂廳聆聽“廣陵琴韻——梅曰強操縵六十周年紀念音樂會”。雖然室外寒氣逼人,但琴聲繚繞的音樂廳內卻和熙如春。蓄著美髯的梅曰強先生神情自若地端坐舞臺上,用他的自制琴“風入松”,一氣呵成連續彈奏《秋塞吟》、《樵歌》等12首古琴曲。聽他臻於上乘,達到妙境的演奏,有一種心靈的震撼。力量的泉湧,感情的傾訴。使我們享受了一次耳福,久久難忘。音樂會後,我到後臺向他祝賀,促膝相談,相約來年開春再見。不料,事隔幾月,突然先後接到陶藝、李勁風兩位梅琴知音的電話,驚聞梅曰強先生不幸病故的噩耗,想不到那晚音樂會相晤竟成了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梅曰強先生是發端於清初的古琴廣陵派第十一代傳人中的名家。他祖籍江西,1929年生於江蘇南京(古稱金陵)。廣陵琴派因與南京毗鄰的揚州古稱廣陵而得名。生於斯,長於斯的梅曰強深受兩地文化的熏陶。15歲時即師從名師習奏古琴,特別是在廣陵琴派第十代傳人劉少椿先生的指導下深得廣陵琴樂之精髓。幾十年來,他一直致力於廣陵琴派的研究、傳承和推廣,又斫琴研制,成績斐然。他退休後,遷居廣陵琴派的發祥地揚州,開設“梅曰強琴館”,為振興廣陵派琴藝而竭盡全力,深受樂界同仁尊敬。
我與梅曰強先生相識於1983年在北京舉辦的“全國第二次古琴打譜學術交流會”上。其時,我受時任中國音樂家協會主席呂驥老之囑,具體負責那次由音協主辦的活動。梅先生演奏的廣陵派代表曲目《樵歌》,甚是精彩,令人耳目一新。梅先生通過此曲,,把幽林風靜、伐木丁丁之意境刻畫得生動異常,給人一種峭麗奇詭的感覺,表現出的古人生活理想與審美情趣令人神往。他的演奏有自己獨特的個人風格,豐富細膩的指法,吟、猱、綽、注的處理極其嚴謹,跌宕多變的節奏,充滿韻味的句法布局,十分和諧統一。之後他在研討會上,就廣陵派的曆史、藝術特色等進行學術交流,與會者對梅先生的演奏及發言,給予很高的評價。
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發展,古琴藝術活動也開展得越來越活躍,我與梅先生的交往亦逐漸多了起來。在曆次古琴學術會議中,常有謀面之機,或聆聽他彈琴,或與他交談琴藝、或在學術研討論壇上聽他宣講論文,深感他品行高潔,樂如其人,所奏琴曲韻深秀,所論琴藝豐神獨具。
尤其令我難忘的是,1998年夏,我到揚州出席紀念廣陵派張子謙先生誕辰100周年活動時與梅曰強先生的那次相晤。他在紀念音樂會上彈奏一曲《漁樵問答》,他那悠然自得的風采,頗為瀟灑清逸。琴曲通過漁樵在青山綠水間自得其樂的情趣,表達了對追名逐利的鄙棄。梅先生的演奏,旋律富於歌唱性,抑揚有致,頓挫分明,把兩個人物的感情交流描繪得淋漓盡致,樂曲表現的是山光水色,卻無處不凝聚著人的感情。
這次活動期間,我們前往揚州漆器廠特為梅曰強先生開設的古琴傳授館參觀。他晚年從南京遷徙到廣陵故地後,將全副精力用在傳授廣陵琴藝上。在他的琴館裏,但見他既彈琴授業,又興致勃勃地揮毫作畫,琴室四壁不僅陳列著他斫制的各式古琴,而且掛滿了他的繪畫佳作,濃鬱的琴樂畫境,書卷氣撲面而來。在這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生活中,你很難看出歲月在他飽經滄桑的身上留下的印記。金陵著名畫家董欣賓生前曾撰寫《聽梅曰強先生琴賦》,稱贊梅先生是“隱於市井,成於清淡之大琴手。”這個評價是很貼切的。可以說,他把自己的生命都融入在古琴音樂中。我們提出請他撫琴一曲,他說,彈一首《秋塞吟》以謝諸位琴友吧!只見他兩手揮動,琴聲響起,如行雲流水的旋律一瀉無窮。委婉悱惻的按音滑奏,幽靜纖麗的泛音表現,宛如一篇優美抒情的散文。
梅曰強先生不僅演奏技藝高超,而且在琴藝理論上亦有極高造詣。在每次古琴學術交流會上,他都有高見發表。尤其是1995年於成都舉辦的中國古琴國際交流會上,以《關於古琴指法有法無法、有規無矩的淺識》為題的學術演講(載唐中六編纂《草堂琴譜》上冊第198~200頁),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這篇文章名為淺識,乃謙辭也,實際是其操縵一生的藝術經驗總結,頗富辨證的哲理性。他說的有法無法,是指“指法必須服從旋律……沒有旋律的指法是亂彈琴。”他指出“法是指法的簡稱,無法不是不要指法,而是忘掉指法的意思。”對於有規無矩之說,他認為“常規指法有一定的運動規範,不得任意篡改。但在特定情況下,根據出於自然,還於自然的哲理,既有規矩必然存在超出常規的無矩。”他的有法無法,有規無矩的琴學思想,始終貫穿在他的演奏中。可以說,他在演奏時融入了一種“曲不驚人誓不休”的心態和追求,與他的琴學思想是分不開的。
梅曰強先生離開我們三年了,但他那悠揚動聽的琴曲旋律依然縈繞在我耳畔,揮之不去。他謝世前在隆冬時節舉辦的“廣陵琴韻”音樂會上演奏的《憶故人》,特意標明“紀念董欣賓、鄧文權先生”兩位辭世不久的故友。梅先生在彈奏時,馳騁豐富的想象力,委婉深情的旋律,猶如一泓澄澈的清泉,從我心上潺潺留過,引人遐想,促人深思。現在,我們也用《憶故人》悠悠的琴聲來懷念故人,告慰九泉之下的梅曰強先生,廣陵琴聲一定會像他所希望的那樣代代相傳,不絕如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