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 之
孟冬,为了找张玉新兄为我修琴,再次来到扬州。走进幽暗而弥散着生漆气味的工作间,玉新手里正捧着一张待修的旧作,依旧是那一脸的木讷,虽然抬起头来招呼着我,似乎那魂还在琴腹中藏着,莫测深浅。
掐指算起来,和玉新兄的交往已有十年了。
那是1998年的夏天,我还在一家研究所上班,那一年的长江洪水把我们单位和住宅小区整个地泡在了一片汪洋之中。既已不需上班,家中又无法住人,便索性沿江而下来到扬州,住在先师梅曰强老先生家中专心习琴。梅老师寓在剪刀巷的蜗居日日门庭若市──来弹琴的、来采访的、来帮闲的、来聚饮的……从近午到深夜,屋里常常是满满的,每天我跟老师学琴只能利用早晨“开市”之前和夜深人散之后。在来来往往的哥们、姊妹当中,就常常见到玉新兄,虽然他偶尔也会坐到琴边上扒拉两段平沙、梅花什么的,但更多辰光是陪着老师打哈哈,“老头老头”的乱叫。那阵子我一门心思都在学琴,他们取闹时正是我抓紧练习消化每日新课的时光,自然对这位仁兄并未在意,连他做何营生也懒得去问。
第二年国庆之后,我已下岗在家,玉新兄也专程陪同梅老师来九江休闲,这才听老师说道他俩已有父子之谊。我把画室的小床收拾给老爷子睡,玉新则与我在卧室的大床上抵足共枕。
夜深在床上黑着灯瞎聊,海阔天空之际不免稔熟起来。这才知道玉新居然是做大漆的行家,与我一样的不安份守己,放弃了国家漆器质量检测中心的稳定工作不干,自己跑出来开了一家古筝作坊。玉新虽是以制筝为业,然而彼时有不少“扬州出”的古琴作品,其实都有玉新的幕后支持,人家手里的老琴有了毛病,也常常来找玉新帮忙修复。
那些日子哥俩一块儿陪着梅老游庐山、访湖口,四处散心,彼此的感情便开始与从前不一般了。之后再去梅老师那儿学琴,往往会顺便背上自己的琴去扰玉新兄帮忙修修补补的。每到扬州,有时仍住老师那儿,有时也住在玉新家,反正平日不是从玉新家过老师那边上课,便是跟着老师来玉新这边吃饭,两处来往一样的无拘无束,感觉自己在扬州又多了一个家。
玉新为我修琴时,在一旁看着他熟练地劳作,便问他既有这么一个现成的作坊,手艺又齐活,为何不斫琴面市?玉新淡淡一笑:“有老头(指梅老师)做的琴给大家弹,就很好了。”
印象中玉新真正开始认真斫琴是在梅老师离去之后。也许是受了先师耳濡目染多年吧?玉新斫琴的起点很高,一出手便自不凡,高音清亮,宫弦有力,漆艺又做的地到,远远超出了一般坊间琴的水准。只是在我这用惯了好琴、见多了老器的人看来,仍觉得他清瘦有余,丰厚不足。因是自家兄弟不需见外,俺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批评道:“你的琴美则美矣,然而不足以令我动心也!”玉新也不以为忤,反而欢喜道:“有弟兄们的批评才会有我的进步,为了让你动心,我也要更用心地去做。呵呵呵呵~”
记得当年曾在玉新家见到一张音韵颇佳的新琴,然而从龙池望进去却发现腹腔里伤痕累累,原来是某日张子盛来玉新这儿品琴时,另一位旁观的道友批判这琴不好,说道“留在世间无益”,放到地上一脚踩下去,替玉新给它了断了。玉新兄却心疼这琴,又好生用心的去修复了它,从外面看来完好如初。最近忽又想起这张琴而向玉新问起,说是多年前已被别的琴友收藏了去。
再过一年,因事路过扬州,发现玉新所斫之琴已是上了一个台阶,清亮之中更添一份圆润丰腴,不仅声韵胜过从前,外观上也是精益求精。听玉新言到,数月前李祥霆先生专程自京南下给予指导,并欣然书题了“琢琴堂”三个大字,勉其发挥长处,精思细琢。在李先生的严格要求下,玉新也更留心于古琴在形制上的完善,几本大部头的文物图录成了案头的常阅资料,时时沉浸于其中揣摩历代珍器的形制与气息。我明白,玉新现在不仅仅是为了取悦于“弟兄们”而斫琴了,他已经开始有了自己对于琴的感念与追求。然而我仍是不客气地对他说:“你的琴是有进步,但声音还不够厚重,目前还没能见到一张让我产生收藏欲望的上品。”玉新又是淡然一笑:“会有的……”果然没过几个月,玉新兄终于将一床古意盎然的仲尼琴捧到我面前,才抚数声便令我怦然心动:试按宫弦自徽外节节引上,其韵如泥中挽车般深深见痕、筋骨之外复有隐隐雷声相应……此琴更有一番妙处:虽是新斫,亦未作“仿断”处理,琴面却自然现出十数线细细的断纹,观之颇为寓目,此亦意外之得也!如今这床仲尼琴已成了我的琴室珍器之一。
再后来,每隔一段时间,琢琴堂的出品都能给我带来新的惊喜,声气由清秀圆润而渐多厚重之象,形制工艺也越来越令我难以再吹毛求疵了。
玉新于蕉叶琴的形制、音韵尤为着意,不厌其烦地更新换代,从最初的“从大流”而不断衍生出自己的个性。玉新早期的蕉叶基本是走的清秀一路,对此我个人的兴趣不大,觉得不过是个讲究工艺的玩物,与小MM的纤纤细手倒是相衬……
然而两年前,一床通体朱红的蕉叶却另辟天地,其苍劲深远之韵令我一抚再弄,不忍释手,唯一缺憾的是琴侧的叶边卷起稍大了些,造型美则美矣,抚弄之际却略嫌碍手。
去年秋天,又一床蕉叶给了我新的享受,比之前一年的朱琴有所收敛,其声不躁不厉、含蓄隽永,无限空灵挥之不散,卷叶的造型也变得更为流畅不再碍手了。原来此琴乃是为上海龙华寺照诚大和尚所定制,难怪如此大气而复平和!
尝以为玉新斫艺尽乎此矣,不曾想此次的扬州之行却给我看到了一番新的境界。几床色泽幽邃的蕉叶静静地卧在琴案上,浑然玉润,通体造型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套用一句熟话,真个是“添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了。更有一番奇处,将琴放到阳光或灯光下,对光一照,琴面竟是隐隐现出碧郁之光,原来这就是玉新早先在电话里和我提及的新品“玉色蕉叶”了!单是看这外观已足令人心醉,日本正仓院所藏唐代金银平纹琴之华丽尝令人叹为观止,不意今日玉新兄别开生面,于简约处见华贵,凝惊艳而不张扬,真乃斫艺之大国手也!再试声韵,亦是雍容阔大、舒卷如心,指弦相应每每生出万千气象来,如是我便只愿弹琴不想说话了……
玉新兄天性乐观,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每次见面总是开开心心地亮出新斫来让我品鉴一二,听到“有进步”的评语自然是阳光灿烂,便是我每每挑剔他的作品也丝毫不见其愠。用心斫琴于他来说似乎便是一件有趣的消遣,进益则喜,滞亦无忧。
然而这次相见,玉新的神情却和以往大不相同。虽然这玉色蕉叶的新品摆在琢琴堂中大放异彩,来此赏鉴者人人赞不绝口,却丝毫不见他有多少兴奋,眉宇之间似乎藏着淡淡的心事。之后几天的闲聊中,玉新才慢慢向我道出他的心思──
初出茅庐之时,凭着一己的喜好和弟兄们的勉励而斫琴,对于将来倒并没有产生过多的期许,看着自己的作品一天天在进步,渐渐地被琴友们肯定、接受,便总能令自己开心而满足。而如今声名鹊起,反而感到了更多的压力,尤其是经过这些年来的苦心探索,渐渐达到一个高度之后,更觉得今后继续上升之艰难……这些日子来玉新时时在心中反问自己,下一步又该如何走?自己的斫艺又还有多大的提升空间?有时思索得太累,甚至跟身边的亲友说气话:“不干啦!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还不如跟哥们卖木材去。”
玉新那略带苦恼的话语,以及一脸的凝重,反倒让我对他生出更多的信心和期许来。毫无疑问,他对琴的感情是越来越难以割舍了,唯有爱之切,方能怨之深。有了玉新兄今日的苦闷,我便更有理由相信,今后即使没有我们兄弟的督促,他也会坚定地把这条路走下去的。
玉新兄是一个不惮否定自己的人,当初李祥霆先生为他提写的“琢琴堂”三个字,那“琢”字无意间漏写了一点,如今看来,这倒颇有值得玩味的意思──天天对着墙上那缺了一点的“琢琴堂”,正好时刻提醒自己,唯有认识到缺点的存在,才会精益求精、更攀新高;后来照诚方丈又为玉新题写了“拙琴堂”,著一拙字则更为圆融,所谓“守拙曰强”也,这倒与玉新不事张扬、默默进取的性情更相贴切了。
想到这里,我淡淡一笑:“如果哪天你真的不斫琴了,那咱哥们也就不必在一块儿喝酒了,嘿嘿……”
公元2008年岁末记于江右徽外堂